除了对耶稣的审判以外，没有任何其他审判，像对苏格拉底
的审判一样，在西方人的想像力上留下一个这么生动的印象了。
这两次审判有许多共同之处。两者当时都没有同时代人的独立
的记述，甚至连一鳞半爪的暗示也没有。我们没有记录，没有法
院案宗。我们没有听到过起诉方面的陈述。我们知道的故事只
是忠实的弟子后来所转述的。
在苏格拉底案件上，我们确有起诉书。但是我们没有一般律
师称为罪状单的东西一一就是具体控告的罪名，而不是措词笼统
的说法。我们不知道是根据哪一项或哪几项法律提出控告的。
耶稣和苏格拉底都因杀身成仁而名垂千古。对基督教神学
来说，十字架上的受难完成了神的使命。但是在苏格拉底身上，
即使杀身成仁也还是不够的。苏格拉底没有留下他自己的著作。
在他的许许多多各式各样的弟子中间。流传下来的只有柏拉图和
色诺芬的著作。如果当初只有色诺芬一人的回忆苏格拉底言。
行的记述流传下来，那么甚至最后一杯毒酒也不够使他名垂千古
的(色诺芬笔下的苏格拉底出言陈腐庸俗，有时简直是个十足的
市侩，在色诺芬(言行回忆录>某一节中，他甚至可以向雅典一个
著名荡妇开玩笑地表示愿意为她拉皮条)。要是苏格拉底当初被
判无罪释放，安度晚年，寿终正寝，说不定如今我们只记得他是雅
典一个不起眼的怪人，喜剧诗人喜欢把他拿来取笑的对象而已。
我们理想中的苏格拉底是柏拉图创造出来的。直到今天，
我们无人能够知晓，柏拉图所绘的肖像有多少是真正的苏格拉
底，有多少是柏拉图的妙笔生花的结果。
对历史上的苏格拉底的寻求，就像对历史上的耶稣的寻求
一样，继续不断地在产生为数越来越多的书籍，成为推测和学术
争议的海洋。
但是，苏格拉底欠柏拉图的情，并不比柏拉图沾苏格拉底的
光多。苏格拉底所以能够具有西方文明不朽圣人的杰出地位，
固然是靠柏拉图的文学天才，但是，柏拉图也靠苏格拉底而名列
畅销书目。柏拉图是唯一能把抽象的形而上学变成戏剧的哲学
家。如果没有富有魅力和令人难舍的苏格拉底作为他的对话中
的主要角色，柏拉图就不会成为唯一能一代接一代地吸引广泛
读者的哲学家。没有人会把亚里士多德，或者阿奎那(D，或者康
德0当作文学来读的。
古代一个为柏拉图写传的作家奧林匹奥多勒斯(Olym—
piodorus)告诉我们，柏拉图原来想当戏剧家，一个悲剧诗人或者
喜剧诗人。在他的时代，戏剧是雅典文学天才最杰出的成就。
奥林匹奥多勒斯说，柏拉图一见到苏格拉底，就拜倒在老头子的
脚下，烧掉了他所写的悲剧诗作，转而学哲学。
这后来证明只是柏拉图原来目标的一个小迂回。描写苏格
拉底的审判和死亡的四部对话录《欧泰弗罗篇》、《自辩词》、《克
里多篇}、<斐多篇》”都作为悲剧而流传下来。读到《斐多篇》
中苏格拉底心平气和地向他的弟子们致告别词的人，很难不掉
眼泪的，我们也无不为苏格拉底在<自辩词》中向法官陈述的最
后几句话而深受感动，不论我们已经读了多少遍。柏拉图的记
述是最高水平的戏剧。苏格拉底像俄狄浦斯或哈姆雷特”一
样是个悲剧英雄。
审判发生在公元前399年。一位记者要报道几乎是2400
年以前进行的一场审判该怎么办呢?第一个障碍是，争议与事
实的比率悬殊得吓人。有关苏格拉底的文献堆积如山；而证据
却少得可怜。许多文献都是与原始资料差之千里的争议：学者
甲攻击学者乙对学者丙关于一篇古代文字的解释的批评。因
此，第一步要做的是撇开这些遥远的，而且常常是恶毒刻薄的辩
论，重新考察基本文献本身。③
苏格拉底同时代的人为他所描绘的肖像，流传下来的共有
三个。除了柏拉图和色诺芬的记述以外，还有苏格拉底的朋友
阿里斯托芬①的喜剧中出现的形象。他们两人的友情，已由柏
拉图的《会饮篇>(5yrnpostu．re)所证明。阿里斯托芬用整整一个
剧本<云>(0。uds)来写苏格拉底，并且在另外三部流传下来的
剧本《鸟》(Birds)、《蛙》(Frogs)、《马蜂》(Wasps)中提到这位哲
学家�；箍梢圆钩渥魑っ鞯挠兴崭窭自谑赖氖焙蜓莩龉�
是后来失传的其他一些关于他的喜剧的残存片断。
此外，我们在两代以后的亚里士多德的著作中看到了有关
苏格拉底的十分有用的一鳞半爪。亚里士多德是柏拉图最杰出
的弟子，生于苏格拉底死后15年。他在许多问题上和柏拉图不
一样。说真的，把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放在一起来读，仿佛是一
场正在进行的哲学和政治辩论。甚至到了我们这个时代，柏拉
图派和亚里士多德派也是经�；ゲ焕赐�。亚里士多德的著作
中提到苏格拉底的话不多，而且分散，但是它们增添了一些新鲜
的看法。它们很有价值，因为亚里士多德与对苏格拉底的崇拜
保持了一定的距离，以一种极为严格的态度来看待苏格拉底对
哲学的贡献。这与柏拉图对苏格拉底的崇敬形成显明的对比。
这样，我们有了色诺芬、柏拉图、阿里斯托芬和亚里土多德
四个人笔下的四个苏格拉底。我们在这些不同的原始材料中怎
么判定哪一个苏格拉底是真正的苏格拉底呢?要得出一个不容
置疑的答案是不可能的。但是只要我们在这些不同的肖像中找
到有共同的特点的地方，我们就有极大的可能找到了历史上的
苏格拉底。
在我们所了解的其他弟子的一点点材料中，在希腊和拉丁
文献一一一直到包括教会元老一一提到苏格拉底的零星的片言
只语中，寻找“真正的”苏格拉底的努力也得到了有用的暗示。
掌握历史上的苏格拉底只是我们的任务的一部分。同样重
要的是推想已经失传的起诉书和了解苏格拉底在他的同胞的心
目中的形象。我们得找到我们的主要资源来源柏拉图所没有透
露的古代文献纪录和苏格拉底的辩护者往往要想蒙混掩盖过去
的地方。在实现这个目的的时候，我们会发现自己徜徉在古代
经典之中，其中有希腊的，也有拉丁的。
一切知识都可归结为比较和对比。如果宇宙之中只存在一
个东西，我们就无法形容或“认识”它。对于任何希腊问题，如果
我们在罗马文明中找到类似的情况，就可以了解许多知识。两
个类似而又极为不同的社会的这种比较，甚至在更大程度上，是
很有启发的。例如，把罗马共和国的平民化议会中的投票程序
和辩论规则同雅典议会放在一起来研究，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两
种政治制度的对比，前者是稍加掩饰的寡头政治，后者是充分的
和直接的民主。因此，我们对苏格拉底的审判要求得到新的了
解，结果便会是对古代作一番新的审视。这是我们的昨天，无
此，我们便无法理解我们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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